水泥廠不分晝夜的機器運轉，發出並不太嘈雜的聲音，和公路上來往的車輛引擎聲，已經讓我習以爲常。習以爲常的還有日常生活裏的苦與樂，我不再想去追究這樣的現實，究竟有沒有爲我的生活帶來期望中的美好，因爲期望總是沒有底線的。唯一驚覺變化的是，家裏沒有了曾經那麼多的良田好地。工業化的進程覬覦着資源的出處，被看上的，就會被工業取代，田地也就自然而然的讓位。
小時候的生活是貧苦的，是工業化的崛起改善了太多太多，我們也毫不吝惜的出賣着土地，以換來更殷實的生活。而作爲祖祖輩輩的農人，他們也許會感慨吧，市場經濟的腳步拋棄了小規模的作業，大規模標準化的農業發展模式似乎已經讓我們告別了高強度低效率的生活重擔，但我們的心爲何空落落的，就像終於甩掉了糟糠之妻，另娶了如花美眷，我們應該高興的纔對，爲何竊喜只存在了那麼一小會兒，我又開始爲失去而唏噓感嘆。
當硬化路面、房屋建築，悉數的侵佔了大部分的好田地，剩一些孤零零的荒山野地和農人相依爲命時，感慨自然是有的。他們曾經引以爲傲的耕作技藝，他們所瞭解的四時八節，漸漸湮滅在了歷史長河中，小農經濟已經不可阻擋的衰落了。水泥廠不遠處的山間土地，也因老農人的相繼去世變得失去了主人，成爲另一種原始自然的開始，這似乎是一個好的開端，至少在這一片土地上重新獲得了安靜的本質。也許，多年以後，很多年以後，這裏會變成令人嚮往的自然之境，但人的存在，又往往不容這樣一片處女地的'存在，人和土地的關係依然密不可分。
值得慶幸的是，我們家遷搬以前，留下了一個池塘，以及池塘邊上少許的土地。當然，依賴土地生存的狀況已經發生了轉變，這使得土地的耕種意義不再和生存聯繫得那麼緊密。比如，我可以在那裏種種沒有經濟效益的花，可以栽上兩棵李樹。當然這並不能和以前相比，那時候的情景是，既有金色池塘，也有葡萄藤架，池裏有魚，岸上有花，亭臺近水，十里荷香，那儼然就是一首詩。迫於生活的壓力，這裏通常改造成硬化地面，以及供人就餐的石桌，有地氣的露地越來越少。奶奶是一個閒不住的主，總會在剩餘的土地上種上應時的七蔥八蒜九藠頭。自從她不再具有上山種地的能力，也就只能在這裏發揮點餘熱了。
這片田地的不易，主要在於它臨近公路，也迎來了屬於社會學裏的流動效益，不少人修房造屋，都想藉此區位優勢獲得更多的現實效益。而這一片又是這個丘陵地區少有的平坦之處，水源豐沛，土地肥沃。我在擔憂，這樣的現狀，會被某天林立的高樓所取代，或是污染巨烈的工業區取代。那時候的我，還會有故鄉嗎，還會有那個生機盎然的夢裏田園嗎？
爲了有一個自然美麗的環境，今年的我可謂費盡心力，籍一人之力，砍倒了好幾棵刺桐，扶正了一株枇杷樹，開墾了放荒已久的荷田，剷除了幾欲生物入侵的麥冬，還種上了一棵絕對沒有經濟效益的海棠花。這樣的做法只是自然物種間的替代，但這足以說明我對生存環境的重視，同時，這並沒有影響甚至更加繁茂了屬於生活的地氣。而明年，我已開始準備鑿開另一塊閒置已久的硬化地面，理想的替代應該是一塊兒草坪，最不濟，也可以給奶奶生產出一塊發揮餘熱的處女地。
當生活物質的豐裕已經讓我們有些迷途的時候，也許土地，也許自然，可以開啓我們另一個純淨的時空。在這裏我們還能聞到花香，看到綠葉，看到這些煥發出來的純真。當然，我們依然會看到敗落，看到衰老，看到死亡，而這不正是另一種人生的索引。世代的綿延，人事的更迭，唯一不變的是草木，你既可以從《詩經》裏找到，也可以去現實裏尋覓，而人則渺小得經不得時光的消磨。
奶奶又在整地了，已經撒上菠菜的種子。在這個收益已經被時代冠上快速的時刻，這顯然是不可取的。但當我們看到一畦畦的綠葉蔬菜的時候，也許就會忘記那些成功學、夢想論賦予我們的激進浮躁。莊稼人都喜於看到這樣的場景，這種真實，既代表着安全，還流淌出滿足。當生活的不信任發生在各個行業的時候，這裏卻平淡而真誠的出產着屬於心靈的收穫。
希望，本是無所謂有或無所謂無的，當我們還有田地，當我們學會了寧靜，希望就會從生活里長出來，根本不需要以任何名義的理想來召喚，也不需要任何名義的愛來作爲負擔。
我們繼承着上一代人的田地，就像一塊傳家寶，當西化的影響席捲而來時，我們是否能守住這一塊傳家寶？用真誠去書寫我們的苦樂，用汗水去澆灌我們的文化，讓生活照亮我們的前行。無論到了什麼時代，田地都是我們真摯生活的開始，也將是所有真摯生活的完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