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很小的時候,家裏養着一隻狗。
是土狗,爸爸花了十塊錢從別人那裏買過來的,白色,毛很長,冬天的時候不怎麼給它洗澡,東顛西跑沾了灰,它看上去就像一支盛開的拖把頭。
那陣子我們家住在一棟年租金四千塊的舊房子裏,分上下兩層,還帶了個小院子,欄杆生了鐵鏽,牆壁上的石灰蝶翼一樣支起。廁所在屋外,是公廁,外頭長滿了敗掉的草。有的草長得很高,踏過去的恍惚間,會覺得裏面藏着什麼人。
每次半夜醒來,我都去敲爸爸的房門,讓他陪我上廁所。他睡得沉,叫不醒的時候,那條小髒狗就陪着我。我蹲在坑上面,它就在我身旁,呼哧着粉色的舌頭,偶爾舔一舔我的掌心。
有一年,縣城裏放煙花,炸裂的聲音太大了,吵得我耳膜生疼,我就趴進牀底下,捂住耳朵。那條狗也在牀底下,我一手捂着耳朵,另一側的耳朵靠在它身上。
後來有一天,它不見了。我問爸爸它去哪裏了,爸爸說,爺爺喝醉了酒,把它打死了。
我不相信。因爲屋裏沒有血跡,也沒有它呻喚的聲音。我再也沒有見過它,家裏人從那以後也再沒有主動提起過它。
一直到我開始學着寫成體系的文章,講起它的時候,我都會寫,它憑空消失了,或者我忘記它到底怎麼了。
看《狗十三》的時候我又想起它。
李玩一邊哭一邊喊她的'狗的名字,狗走丟了,天又那麼涼,那個鏡頭拖了老長,我也想哭,眼角潮乎乎的,又想起自己好歹算個大人了,應該剋制點,就沒哭。
影片結束,我查了一下編劇的資料,是個長頭髮的女孩子,瓜子臉,很漂亮。於是就有點失落。
原來並不是平行世界裏的另一個我。
這麼多年來我一直嚷着要養貓,沒說過養狗,也不會養了。
蚯蚓實驗裏,迷宮一側安了電極,另一側是孔穴和食物,在多次遭遇電擊之後,蚯蚓就會慢慢地學着爬向有食物的那個方向。
其實人也是可以被馴養的。
要讓一個人害怕,就給他展示豐富的聯想,我們害怕的往往不是某種具體的事物,而是害怕本身。
要讓一個人恐懼,就給予他一些什麼,然後剝奪,再給予,再剝奪。如此往復,他就會對那種東西產生本能的恐懼,而這恐懼是他安全感裏百出的漏洞。
《狗十三》是一場關乎倫理道德的實驗。李玩像那條蚯蚓,被狗作爲誘餌牽引着走向電極,經受失去,疼痛,顫慄。
又給她一條狗,她一開始抗拒,到慢慢放下戒備,繼續接受牽引,再次走向電極。第三次狗出現的時候,她無動於衷。
要培養一個有安全感的小孩子,其實蠻簡單。
承諾過她什麼,就給什麼,不要輕易拿走她珍視的東西。就像堆積木,一塊一塊穩穩當當放上去,就能疊得又高又好。
問題是,大人們往往忽略了小孩子真正珍視的東西是什麼。
李玩的父親狠狠打了她一頓,抽得皮開肉綻,手掌出血。“爲了一條狗,爺爺奶奶都這樣了,你還有什麼不滿意,你到底想怎樣?”
那我就不養狗了吧。
一輩子都不養了。狗有什麼好的,髒兮兮像一條滿是灰塵的拖把。
黃執中說,有一些兒時的空洞,是往後一輩子都無法填滿的。
所有人都忘記了那條小髒狗。
但它帶給我的關於童年的記憶,伸出手去,撫摸到的都是虛空,都是捕風。